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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垂頭站立的竟是原北大校長兼黨委書記,一二·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,當過鐵道部副部長的陸平。他是那位“老佛爺”貼大字報點名攻擊的主要人物。黑幫大院初建時,他是首要“欽犯”,囚禁在另外什麼地方,還不是“棚友”。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竟也喬遷到棚中來了。張國祥問陸平什麼問題,問了多久,後果如何,我一概不知。只是覺得這件事兒很蹊蹺而已。
可是我哪裡會想到,過了不幾天,這個惡運竟飛臨到我頭上來了。有一天晚上,已經響過息燈睡覺的鈴,我忽然聽到從民主樓後面拐角的地方高喊:“季羨林!”那時我們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在最高“戰備狀態”中。我聽了以後,連忙用上四條腿的力量,超常發揮的速度,跑到前面大院子裡,看到張國祥用上面描繪的那種姿態,坐在那裡,右手摳著腳丫子,開口問道:
“你怎麼同特務機關有聯絡呀?”
“我沒有聯絡。”
“你怎麼說江青同志給新北大公社扎嗎啡針呀?”
“那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。”
“你有幾個老婆呀?”
我大為吃驚,敬謹回稟:
“我沒有幾個老婆。”
這樣一問一答,“交談”了幾句。他說:
“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!”
是的,我承認他說的是實話。我一沒有被拳打腳踢;二沒有被“國罵”痛擊。這難道不就是極大的“仁慈”嗎?我真應該感謝“皇恩浩蕩”了。
我可是萬萬沒有想到,他最後這一句話裡面含著極危險的“殺機”。“我今天晚上對你很仁慈。”明天晚上怎樣呢?
第二天晚上,也是在息燈鈴響了以後,我正準備睡覺,忽然像晴空霹靂一般,聽到了一聲:“季羨林!”我用比昨晚還要快的速度,走出牢房的門,看到這位張先生不是在大院子裡,而是在兩排平房的拐角處,怒氣衝衝地站在那裡:
“喊你為什麼不出來?你耳朵聾了嗎?”
我知道事情有點不妙。還沒有等我再想下去,我臉上,頭上驀地一熱,一陣用膠皮裹著的腳踏車鏈條作武器打下來的暴風驟雨,鋪天蓋地地落到我的身上,不是下半身,而是最關要害的頭部。我腦袋裡嗡嗡地響,眼前直冒金星。但是,我不敢躲閃,筆直地站在那裡。最初還有痛的感覺,後來逐漸麻木起來,只覺得頭頂上,眼睛上,鼻子上,嘴上,耳朵上,一陣陣火辣辣的滋味,不是痛,而是比痛更難忍受的感覺。我好像要失掉知覺,我好像要倒在地上。但是,我本能地堅持下來。眼前鞭影亂閃,叱罵聲—如果有的話—也根本聽不到了。我處在一片迷茫、渾沌之中。我不知道,他究竟打了多久。據後來住在拐角上那間牢房裡的“棚友”告訴我,打得時間相當長。他們都覺得十分可怕,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。我自己則幾乎變成了一塊木頭,一塊石頭,成為沒有知覺的東西,反而沒有感到像旁觀者感到的那樣可怕了。不知到了什麼時候,我隱隱約約地彷彿是在夢中,聽到了一聲:“滾蛋!”我的知覺恢復了一點,知道這位凶神惡煞又對我“仁慈”了。我連忙夾著尾巴逃回了牢房。
但是,知覺一恢復,渾身上下立即痛了起來。我的首要任務是“查體”,這一次“查體”全是“外科”,我先查一查自己的五官四肢還是否完整。眼睛被打腫了,但是試著睜一睜:兩眼都還能睜開。足證眼睛是完整的。臉上,鼻子裡,嘴裡,耳朵上都流著血。但是張了張嘴,裡面的牙沒有被打掉。至於其他地方流血,不至於性命交關,只好忍住疼痛了。
試想,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嗎?我躺在木板上,輾轉反側,渾身難受。流血的地方黏糊糊的,只好讓它流。痛的地方,也只好讓它去痛。我沒有鏡子,沒法照一照我的“尊容”。過去我的難友,比如地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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